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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8 天堂摆渡

258 天堂摆渡 (第2/2页)

来的娃儿和你们老李家姓——赘婿在买活军那可常见,不丢人!不是耽误了小妹!许多好儿郎都做赘婿!”
  
  至于狗栓和狗剩,当然也要好好读书,只有会读书的人,在买活军那里才能赚到更多钱。不过,小妹要读书,便只能生活在城市里,机会是最多的,这也就意味着狗栓、狗剩两兄弟,将无法以种地为业,只能呆在云县做工,这种不稳定的生活,在佃户看来或许是不如种田的——买活军那里的粮食产量太多了,佃租又很少,出产还很丰饶,种那样的地对于北方农民来说,完全是一种享受,很多北方的流民到南方都抢着去种田,反而不热衷于去做工,因为做工的收入比起来总是不太稳定的。
  
  狗栓也听田师傅夸耀过南边种地的好处,说心里不痒痒是假的,但宋牙婆已经用自己的行动,证明了她是个有远见,有眼光,心又慈的女子,因此虽然狗栓对于她的大部分行为都还不是特别理解,但也还是费力地依照宋牙婆的说话,在调整自己的认识:小妹刚才坐车的两个时辰里,已经背下了九九乘法表,是个很聪明的姑娘,那么,培养她对于兄妹几人来说,就是值得的。
  
  为了兄妹三人以后的发展,如果不想世世代代都在土里刨食,那么宁可吃几年的苦,花了宝贵的二两银子路费,也还是要去云县,要努力培养小妹,要把老家的习惯改一改——买活军那里没有重男轻女了!以往老家重男轻女,是因为女的做不了官做不了生意,什么都做不了,但买活军那里,聪明的女娃得到的机会,比一样聪明的男人还要多,所以狗栓的观念也要跟着改,培养小妹比培养小弟更合算。小妹是李家人从此脱离农门的指望,得把这句话记在心里,把小妹当成李家的传宗人来看待……
  
  这和狗栓自小潜移默化间,接受到的观念是完全不同的,虽然从来没人和他讲过,但‘男人传宗接代,女人外嫁’的想法,就和天是蓝的,太阳是暖的一样,这还用去怀疑吗?如果狗栓还在李家村,他对宋牙婆的话只会哈哈大笑——就算他答应,二堂叔他们会答应吗?实在是荒唐!
  
  但现在,更荒唐的事也发生了,而狗栓正在骡车上,走向一个全新的未来,他知道自己要去的云县,和李家村,和土山县,甚至和海州府都全不一样,要去往一个全新的地方,遵循一种全新的规矩,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可思议。
  
  而且狗栓也看不出宋牙婆有什么害他的道理,离开土山县,他们就是老乡了,老乡间不会互相坑害,更何况他还刚刚拜了干娘入了会——去鸡笼岛有钱得,可见那里是个较吃苦的地方,买活军既然给去那里的人钱,应该也会给把人送过去的牙婆钱,便如同把小妹卖给买活军,干娘也有好处一样,干娘宁可不要这份钱,也劝他们去云县,可见的确是为了他们考虑,甚至不惜自己少拿一些钱。
  
  若说狗栓有什么好处,那便是很肯听人劝,也会自己动动脑筋,他如果真的固执,这会可能已经饿死了,既然种牛痘、种土豆、背井离乡,都是和‘女子也能传宗’一样,从前从来没有人提过的事情,而狗栓也都做了,那么他看不出自己为什么不能改一改这个念头——这还只是念头而已,不像是种牛痘什么的一样,要付诸于行动。
  
  又不是说狗栓要为此额外付出什么,去云县……去鸡笼岛也是要做活,去云县不也要做活?再说,云县繁华的好处,狗栓狗剩也能享用得到,他们也必须去上学,至于小妹,她也得上学啊,按干娘的说法,所有人都要上学,这和狗栓改不改这观念都没有关系,反正她都是要上学的,而狗栓最多是从此把她管束得严格一些,要她必须得把学上好而已。
  
  “还是有许多不同的。”宋牙婆说,尽管待遇上不会有两样——李家两个哥哥本来就疼妹儿,什么好东西都有她一份。“你们有没有这份心,讲不讲这句话,那还是很不同的,以后你就明白了。”
  
  “甚话?”狗栓还有些迷糊,“妹啊,以后你也要给老李家传宗——这话?”
  
  宋牙婆不由轻笑,“你和她说说看呢?”
  
  狗栓便转头对车里叫了一声,“妹啊——”
  
  小妹的头很快从车帘里钻了出来,“甚事?”
  
  “到了买活军那里以后,俺们都要去读书了,你可知晓?”
  
  “刚才在车里干娘说啦!”
  
  狗栓摸摸小妹毛茸茸的头,“到时候你可要好生读书,知晓了?俺们兄妹三人都指着你——以后,你要做女吏目去,李家发扬光大,可就看你了!”
  
  小妹是很不明白的,她疑惑地应了一声,便又缩了回去,宋牙婆说,“第一次讲,她还小呢,以后多说几遍,有你们的好处。既然要去云县,可就要将她悉心培养,别叫她太早去做工,太早定亲嫁人……”
  
  这些全都是和狗栓的常识抵触的事情,但他还是很仔细地听着,并强记了下来,宋牙婆很欣赏地夸奖他,“栓,你这样的男儿在买活军那里,也会有大出息的,干娘的分便靠你们了,你们到了云县可要争气。”
  
  这样的话,甚至连父母祖父都很少说,李家是很传统的佃户家庭,彼此间话并不多,从来少夸奖而多训斥,他们是用别的办法来表达感情——往往落在互相谦让的吃食上,而狗栓便不由得在宋牙婆的夸奖中挺起脊背来,感受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,是羞涩,又涌动了一股说不出的热血——从来还没有人这样地看好他,这仿佛给了他许多力量,让他也对接下来的旅程有了一丝信心。
  
  所以,这样的话要常讲。狗栓若有所悟,思索了一回,仿佛又被宋牙婆打开了一扇大门,“多谢干娘教俺!以后狗栓必定孝敬干娘!”
  
  “哈哈,那俺可就等着那一天喽。”宋牙婆也乐得一颤一颤的,“俺送了上百女娃过去,要是有一个出息了,俺的终身也就有靠了。”
  
  “干娘哪里话,我看我干哥干妹也机灵的很,都是有大前程的。”
  
  “大前程不敢想,也想过把他们送去云县,只他们没出息,不愿出去闯,只要一家人团聚。”宋牙婆受用之余也叹了口气,“好日子不过,非得在这受穷,有什么办法?由得他们去!”
  
  在这样的世道下,一家人想要在一处,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?狗栓不也是因为想要和弟妹们在一处,才这般地挣扎拼命吗?他脱口而出,“那干娘怎么不跟着俺们一起到南方去?”
  
  话出口狗栓便明白过来了——干娘去了南方,还能像现在这样挣钱吗?
  
  这固然是一点,但宋牙婆的神色间却有些和钱财无关的东西。
  
  “谁不想过好日子呢?俺倒也是想去,至少……至少去看一次,去进一次香也好哇!”
  
  “可,”宋牙婆问狗栓,“可女娃儿们咋办?”
  
  “土山县的女娃儿,还等着老娘把她们摆渡到买活军那里去那!”
  
  宋牙婆的神情,日后多次出现在了狗栓的回忆里,这个慈眉善目的女人,为人处世,仔细地想来,或许都是有心机在里头。可狗栓永远记得,在那个暮色四垂的傍晚,大海逐渐出现在了远方道路的尽头,干娘的身影在夕阳中被映得火红,她的话似乎有些无奈,但更多地却充满了狗栓心中能够领会的情感,那浓密的牵连,那难以斩断的思念,这故乡并不怎么好,他们在故乡里受尽了苦,但却又永远充满了对故乡那深沉的惦念。
  
  怎么办呢?这干旱的、老迈的、荒唐的顽固的故乡,却还是让人禁不住掏心挖肺地去爱,去怨,在这动荡的土地里,不断地搜罗着故乡的子民,渡向那更好的远方去,而她自己却留了下来,永远只能用绘声绘色的语气,言之凿凿地向别人谈论着她所向往的天堂。
  
  许多听过她的讲述的人,都去了那里,但宋牙婆自己还一次都没有去过那!
  
  狗栓从来不知道,一个人的心中会有什么惦记,比活下去还能持久,他从来没有产生过那样长期的念头,从前他所能想到的,只有尽量地活下去,这便是思维的全部。但在这一刻,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沉淀,正在明晰,他明白了自己的遗憾和不甘,也仿佛明白了他对土豆的惦念——
  
  将来有一天,他会明白自己的想望,但这一刻,他的思绪还远没有这样的明白,在他那被反刍了多次的记忆中,只记得一轮落日,圆圆地,鸡蛋黄一样地悬在海岸线另一端,一座城池,在远方路的尽头,像一个小黑点,越来越近,还有海边那蚂蚁一样来来回回的帆影——
  
  “看啊。”那个慈眉善目,观音菩萨一样的女人,指着海边的大船,叫他去看,她的语气竟带了深深的羡慕。“栓,那就是去云县的船。”
  
  “那就是摆渡你们去天堂的船。”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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