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18 妖言(中) (第2/2页)
是因为惧怕《庇护妇女令》中,对阻碍妇女逃跑者的威胁吗?倒也不是,更多的来说,这令书似乎是给他自己提供了一个依据,让他的善举,在得失上能够说得过去——若是以往,帮个这样的逃妇,不可能给老王头带来任何好处,反而会有许多风险,他是有家有口的人,不能不考虑到这些。
若是因为自己的一个善心,搞得一家子不得安宁甚至家破人亡,他于心何安?因此,他只能选择稳重行事,最多是不去告发、寻觅,要说帮人一把,这是不能做的。
但是,《庇护妇女令》发出来之后,老王头的行事就有说法了,他必须帮,因为这是报纸上的要求,如果不帮,也会留下后患,这样,两种选择的后患都是相等的,那么他就可以忽略风险的不同,没有负担地选择小帮一把了。这时候,他是很倾向于相信买活军在政令中说的话——他们有能力追究这些不帮助逃跑妇女的人的责任。
《冤屈备案令》,在民间激起的反应,也和老王头的逻辑非常相似——愿意相信的人,不管嘴上再怎么说‘恐怕没那么好’,但他们还是会相信的,不管怎么说,把心里过不去的事情,备上案了,自己心中的负担似乎也能减轻,那股子闷气似乎也可以稍微缓和一些了。所以,现在许多人家离开本地去买活军那里时,表面上对谁都说是去讨生活的,实际上,有没有把自己承受的不公去备案的心思——谁说的清楚呢?
希望,这是这封文书在民间普遍得到的回响,它让许多已经认命了的,行尸走肉一般的百姓,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,这东西让他们宁可抛下了现在还能苟且的安稳,斩断了安土重迁的顾虑,他们不再去考虑落叶归根的事情了,不再去计较自己是否能适应南方的天候,这封政令让他们变卖家产,悄然离开了家乡,只因为心中那渺茫的信念——买活军说话,一向倒是很算话的,说什么就是什么,那么,不妨也就信他们一次好了!
在济州府这样的地方,百姓的流动是管不住的,陆陆续续,老王头知道,许多百姓都迁往南方去了,有些说是去赚钱的,有些则多少参杂了诉冤的目的,有些人大张旗鼓,到处搜寻冤屈,有些人行事则更加谨慎,毕竟,济州府消息灵通,士绅大户多是谈论过买活军的《诉冤令》,对于南下迁移的人家,他们心底是带了提防的。
老彭一家子,平日里早出晚归、勤勤恳恳,小日子过得倒也兴头,轻易不和别人红脸,到处的笑口常开,看起来,他们家打发大儿子南下,似乎真的只是为了找个好地方卖豆腐脑挣钱,没有别的心思,对外保持低调,只是因为一贯的谨小慎微而已。
但,老王头是济州府的老人了,从前也是老彭的街坊,他是知道的——老彭他父亲、兄弟,原本都住在王家附近,里外也有个两进的院子,他祖父是个举人,生意可不止卖豆腐脑那,乡下也有个几百亩的地,不大不小算是殷实人家。如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呢?其实说穿了倒也简单——无非是一个孔字!
在济州府,想要绕开孔家,这是很难的,历代的济州知府,对孔家无不是客客气气,只怕得罪了衍圣公一脉,坏了自己在士林中的民声。数千年下来,便成全了孔家一脉在山阳济州这里的横行霸道,济州城内,和孔家攀不上亲的异姓人,很少有富得过代的。
老彭一家的地,千不该万不该还在曲府附近,这不是,祖父一死,没几年立刻被寻隙论罪,老彭父亲、兄长下狱,几天内便死了,院舍也都卖了,最后,老彭沦落到原本奶娘家里去,娶了奶娘之女为妻,豆腐脑一卖就是十多年,他自己似乎都忘记了这段往事,恐怕连孔家人都不太记得了,这样的是在济州府附近司空见惯,年年都有几桩,要记也实在是记不过来。
“备上了。”
老王头既然寻来了,老彭便也不瞒着他,两人在院子里驴棚边上坐了,一人手里拿了一碗豆浆,边喝边说,“就和报纸上写的报道一样,到了本地,先去上扫盲班,扫盲班上完以后排队备案——为什么要上扫盲班?因为至少要读懂拼音,那边的文书写好了之后,要你来过目签字的——王老爷——”
“还叫老爷?”
“王兄!王兄,说到此处,还有一件事想托你帮忙,将来,若是买活军打到了济州府,能否托您做个见证人……”
买活军都打过来了,那孔家哪还有不倒台的道理?老王头爽快地说,“这有何难,我老了,我老婆子也还在呢,当时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的,便是我不行了,那也将此事告诉家里人,总为你留个见证!”
这份保证,立刻拉近了两家人的距离,如此,老彭便将在买活军那里闯荡的一些心得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老王头——他本身是识字的,儿女因为生计所迫,只些许认得几个大字,不过到底基础在那里,大儿子过去之后,很快会写拼音,认字速度也颇快。
而老彭对外虽然毫不声张,大多人都以为他不识字,但其实也设法弄到了几份报纸,从中倒推学习拼音,小彭写信由买活军邮政负责送信,搭他们的商船送来,因此彼此交流很通畅,老彭收了儿子的信,虽然还没有去过买活军,但已是去那里的半个专家了。
“到那里,先去找本地的促进会,也就是同乡会了,他们会帮着安顿下来,为你介绍工作,山阳老乡在买活军那里很多,毕竟买活军彬山一脉都是山阳人……”
“你不如叫你一儿一女都去——为何,如此可以省下船钱,而且能用买活军自己的船走,这是最安全不过的,船上不会有什么偷盗抢劫,我是没有办法,我们家那个小娘太笨,人也还小,实在是依靠不上,我儿去买活军那里,一路上是吃了些苦头的……”
老王头来找他,本就是为了问些经验,如此听了密密的一番话,心里便很笃定了,也下了决心,想道,“顺天而为,再不会有错的,京城龙脉已泄,天变就在几年之间,正所谓一人得道、鸡犬升天,我们家可不能错过这个附骥新龙的好机会!”
此心一下,他人虽还在敏朝这里,心已经飞去云县了,又和老彭说了半晌京城龙脉的故事,老彭也听得十分兴奋,二人直聊到傍晚,老王头才起身告辞,一边哼着小曲儿,一边在心底划算着给儿女带上路的盘缠,手里托着烟锅,一摇一摇走到自家门口,见到杨丈人走出来,正要招呼时,杨丈人没见到他,一扭脸向南面去了,老王头心里嘀咕道,“南面也没他什么亲戚故人啊……啊!听说白莲教的新堂口是开在那里……”
他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,面色也凝重了起来:杨丈人此去,肯定是要说京城龙脉已泄的事情,倒是他多嘴了,明知道杨丈人一家笃信白莲教,怎么还把这事儿绘声绘色地说给了他听……:,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