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18 狗獾甘拜下风 (第2/2页)
他有些麻木地说,已经不知道害怕了,这天迟早会来。“有人盯上了庄子,让老四带路……老四当是不想害了族人们。”
周遭是死一样的寂静,众人居然都是一语不发,灼人的阳光中,人人面上却似乎都带了惨白,所有的情绪都被近日接连不断的坏消息给压榨干净了,以至于现在居然给不出合适的反应。不论是对老四的伤痛还是遗憾,为他虽然抛弃了族人,但却宁死不肯出卖族人的坚持,应该有的那份感动,对他不智离去导致如此结果的惋惜……一切的一切,好像都被大溪坳那场大水给冲跑了,现在余下的,只有精疲力尽的沉默。
“可惜了!”
“迟早的。”
最后,也只有这么两句话而已,甚至对于范康那悲观的预言,也没有一人反驳,人们似乎都默认接受了他的判断:迟早的,他们都会和老四一样,迎来猝不及防的惨淡结局。一切从大水那一天便已经注定,事情本该如此,在岭南,生存本来就不是什么很容易的事情,否则要围龙屋做什么?
从前,他们在围龙屋里见识了太多的人间疾苦,见识了太多的仓促的死亡,现在,虽然说因果也太荒谬,但不能不让人有种因果报应的惘然感——范家因范举人而起势,也因范举人而尽数败落,该认命的,现在,所有那些风波,那些疾苦,轮到他们了。
一股有组织的匪徒,已经盯上了这风雨飘摇的范庄,抢掠就如同利剑横颈,不知何时就会划下那一刀,他们会迎来怎样的结局?范康等人年轻时也曾作为庄丁参加过战斗,也曾闯入另一座围龙屋,对其间的主人刀兵相向,他们很清楚匪徒会如何行事——其实敬州这一带,哪有专门从事打劫的匪徒呢?这不过是一层遮羞布而已,在遮羞布后,紧盯着族库的是其余大姓贪婪的双眼,斩草要除根,到了那时候,他们是毫无幸理可言的,死亡,甚至是痛快的死亡都将会成为奢求,在死亡之前,或许还要亲眼见证着家中的女眷——
这些预言般的思绪,就像是扰人的白日梦,结合了回忆,在眼前一幕幕的放映着生动的幻想,也让他们不免沉溺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,没有人喜欢死,哪怕这是必将到来,也已经近在咫尺的事情,哪怕,他们已经闻到了它在颈后那腐臭的呼吸——
这一帮人暂且把老四的尸体盖在脚盆下头,带着臭味回到庄子门前的时候,庄子门前有了新的变化:来讨债的人似乎被驱散了,正两两不甘心地散去,两个兵丁穿着府衙的号服,懒洋洋地站在庄门前,手里拄着长枪,还在驱散着余下的人。其余还有几名兵丁带着斗笠,似乎刚结束了在范庄的巡视,正要回去复命。
“都回去了!休要借机闹事!买活军天兵指日便到,再不老实,等天兵一来,便告你们一状,到时候哭都没有地方哭!”
“这是——”
怎么马千户忽然派兵来了?
人们不能不诧异起来了——范举人事发之后,家人被锁拿在府衙里,正是马千户日夜派人守着,就怕他们或者越狱,或者自尽,案情交代不清。再加上大溪坳一事也伤了他的颜面,让他从力主死守,不得不转为投降,还要担心天罚的余波殃及自己,众人都以为他对于范举人乃至整个范家,必定是怀恨在心:其实这也是范家族人四散逃跑的很大原因,范家以后在整个敬州都没法混了,已经激起了民怨,所有人都怀恨他们,去哪里能东山再起?只能是改名换姓,冒用别人的姓名,试着去羊城,或者是反其道去闽西试着混混,留在敬州实无丝毫前景,还要随时小心旁人的报复。
“嗐,还不是为了把这案子办成铁案?”
几个兵士也是没好气,“你们都跑了,谁来作证?再说了,跑什么跑,千户爷爷慈悲,已是说了,范举人是糊涂,小范举人那是愚昧至极,你们这些人,无知而已,大溪坳的事情就算是报应了。余下的这些老弱病残,跟着治些小罪罢了,还不至于就要了你们的吊命!安心种田吧!买活军最重农事,不喜看到好地抛荒!你们好好种田,日后他为你们美言时,也多个说头!”
这意思已是很明白了,众人几乎不敢相信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一时竟无人应声——这意思,马千户竟是为他们出头,用作证为交换,保住范家田产不被人侵吞不说,就连正常的种田活动,都予以庇护,不让仇家过来滋扰了?
似乎是这个意思,毕竟,兵士都站在门头了,可这样的好事真的无法想象,最后,还是兵士不耐烦地挥舞着长矛,呵斥着让他们快去组织人种田,不必再担心有人闹事,他们会轮班在范庄值宿驱赶,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了,他们才陡然间惊醒过来,不再傻傻的站在门头,而是赶着要给兵丁们磕头,又向着城门处真心实意地磕起了响头。
“千户爷爷,好人啊!”
被夺走的,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,在刹那间忽然涌回了心头,在这一刻,所有的悲叹和失落,都被死亡阴影离开时那宏大的解脱感淹没,尽管年过不惑也好,折了所有儿子也罢,在这一刻,他们还活着,且仍能活下去,这事实本身就涵盖了巨大的力量,足以带来掩盖过所有悲伤的喜悦。
“千户爷爷是再生父母!”
“我等必定唯千户马首是瞻!”
这些重获新生的族人们,陆陆续续地从屋舍中涌出来了,他们用泪水,用叩拜,对站在门房处,带着斗笠的兵丁们,发出最真诚的感激,用重誓约束着自己的忠诚。
“从今日起,我们范家一族,便全是马千户的人了!”
尽管此时此刻,范家的效忠对马千户来说已经全然无关紧要,但这不能减少他们的虔诚,士兵们也严肃了起来,多少说了些劝勉的话语,双方的关系正迅速拉近,而曹蛟龙和艾狗獾,则压了压头顶的斗笠,翻身上马,慢慢地往敬州城的方向骑去了。
“如何?”曹蛟龙问艾狗獾。“我们敏将攻心的手段?”
他们又沉默着骑了一会儿,谁的脸色都说不上好看,艾狗獾沉思了半晌,长长地出了一口气。
“我们建州人一向是凶狠野蛮的。”
他说,“但是,我们鞭打包衣,至少还留个尸首,就算是紧缺军粮,我们也只吃人肉。”
“你们汉人,吃人却连骨头都不吐,还让那被吞下肚子的肉,心甘情愿地为你们唱歌跳舞……”
“这里面的学问,如此高深,简直令我眩目!可策划了这样一出绝计的智多星,却还是权斗的失败者,只能蜗居在岭南的小城里……汉人的权术,让我们建州人,都只能甘拜下风那!”:,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