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48 饿呀 (第2/2页)
饿呀,真是饿,肚子空空如也,一碗热汤,一个稍微干净能入口一些的窝窝头,这些在从前的生活中大概能保证的饭食,如今也成了梦寐以求的美食——能吃饱,不,不,只要不那么饿,只要不那么饿,真的什么事情都愿意做!
一些丑陋的事情因此发生了,人们为了能多吃一口,什么事情都愿意做,那些还有些余粮带着上路的家庭们成了香饽饽,周围的人狂热地讨好着,供应着他们,妇女们愿意为他们张开双腿,甚至男人们也愿意,只要有一口吃的就行!
粮食,在这条队伍里带来了至高无上的权力,但此时拥有粮食的家庭们却根本不会把它们拿来换取任何一点服务,他们非常谨慎小心地守候着自己的粮食,宁可看着孩子因为消化不了那粗粝的窝窝头,饿得气若游丝,或者便秘得哇哇大哭,需要父母用手去挖出秽物,也不愿意施舍一口细粮。每天早上,他们用烧开的黄米汤冲一点儿米粉,或者把出门前打好的面饼子撕一点泡软,优先供给自家的孩子和老人,这是他们自家人活下去的倚仗,或者是因为好运,或者是因为平时的谨慎和简朴,在这样严酷的环境里,他们便比别人多了不小的优势,多出了活下去的希望。
实在是饿!饥饿在这支队伍里造就了不少的隔阂,使得人们以家庭为单位紧密地团结在一起,但家庭成员之间却也默然生出了分期,甚至是四五岁的孩子,都无师自通地开始提防起了自己的父母,他们哪里还敢再捣乱,乖顺得超出寻常,绝不敢给父母一点儿借题发挥的空间,生怕自己的窝头被父母以惩戒的名义夺走,那么接下来便是漫长而难熬的空腹时间。
甚至在兄弟姐妹之间,他们也对一口窝窝头斤斤计较,哪怕是便秘到拉不出屎,也得吃掉属于自己的份量,就算是死也不能饿着走——甚至是只有三岁的孩子也明白了什么是饥饿,什么是死亡,虽然他们还不能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去思考,但却已然接受了自己正处在死亡和饥饿的高度风险之中——他们甚至还能预测到自己死亡后的命运,如果运气好,还能留个全尸,因为衙役们是要求流民们把死尸埋起来的,不许他们分食,但若是运气不好呢?那就不好说了,在黑夜里,他们睁着夜盲的眼,恍惚地察觉到一些动静,那时候母亲会把他们的眼睛捂起来,要求他们不许看——母亲总是能信任的,可那也是从前了,如今,有些时候,吃掉自己孩子的人里也有母亲的一份儿呢。
胃肠蠕动着,发出咯吱咯吱的巨响,仿佛一只不知餍足的饕餮正在咬牙切齿地空嚼着,人们早已习惯了在这如雷鸣一般的响声中醒来了,他们默不作声,收拾着行李,推起了自己的独轮车,轮流到早饭点面前领了窝窝头,拿随身的水囊灌了黄泥米汤,一边吃一边迈起脚步往前行走,他们闻不到食物那让人不愉快的土腥味和霉味儿,当然也闻不到自己和他人身上的异味,所有的感官都已经变得迟钝,被空虚的肚肠给占满了,他们甚至失去了对前景的盼望,余下的只有往前行走的本能——昨天恍惚有人说起,今天就可以到通州了,但人们已压根不记得去盼望,就只是麻木地往前走着。
但这天他们毕竟是到通州了,大概半下午,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里,衙役们带他们偏离了官道,来到了一个芦苇荡里,这处地方大概是有人曾经住过的,留下了一地的狼藉,明显是人类生活的痕迹,不过除了垃圾之外,倒也还有些可用的东西,譬如说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稻草,一团一团地铺在地上,虽然肮脏,但至少要比完全席地而卧好得多了。还有几个粗制滥造的木棚子——很显然这是施粥用的,人们甚至还看到了灶台的痕迹。
“这段时间你们就住在这里,等船期南下!”
衙役们如此宣布着,却并看不出很高兴的样子,因为他们也不能脱身回去,得把这些人都送走了才好,不过即便如此,他们还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,“现在既然你们已经到了,食物也还有些剩余——从今日起,窝窝头给你们加到一日三个,能让你们吃饱些了。”
如果是足智多谋又有些见识的村民,这会儿大概能意识到,敢让他们吃饱,多数是因为通州这里有兵了,人数还不少,能真正地镇压住他们,包括把他们分在通州郊外的芦苇荡里,也是害怕流民们彼此碰在一起,增加管理的难度,因此要把他们给分开,但这会儿所有人都饿得头晕眼花的,没有人有余力思考,他们甚至都感受不到高兴,所有的感受只是随着这个宣布而陡然上升的欲望:饥饿,饿呀!能多吃点了,快吃呀!
若不是衙役们宣布之后,立刻就发了一轮冷窝头,恐怕立刻就能掀起一波叫嚣的浪潮来,流民们默不吭声地狼吞虎咽着,这一轮窝头下肚之后,他们的胃又饱又胀,有些人开始打嗝了,仿佛他们的胃口很小一样——但其实他们依然还是非常的饿,这种嗝解不了他们的馋吻,他们还渴望着吃些别的什么,尽管他们现在想不起那是什么。
好消息还不止这么一个,大家都吃完了之后,外头来了新的一批老爷,和旧老爷们商量了片刻,便宣布了另一个消息,那就是从明天开始,他们有另一种食物可以吃了——热腾腾的玉米碴子粥,稠得立筷子可以不倒,而且,还配给一点咸菜——盐!很多流民立刻意识到了,他们非常渴望的食物中也有盐的一份。
这一次,人们真的想欢呼起来了,但自古以来,好事多磨,衙门的赈灾粮哪有那么好吃的?很快,他们又得知了一个消息,那就是这个玉米碴子也不是人人能吃的。
“之前京畿扫盲班,咱们这有人上过没有?”
新来的老爷们朗声问着,灾民们面面相觑——一半人不知道扫盲班,一半人还模糊的记得,但毫无疑问当然没有上过,只有寥寥几人站了出来。
“上过几日……”
“会一些!”
“我是毕业了的!返乡探亲,带着家里人逃过来的!”
“好!”
毕业了的那个流民,立刻被奖赏了一块米饼——大概是用大米加了点浆糊烙的,总之能结在一起就行,老爷们也宣布了玉米碴子的门槛,“能学会十个拼音的人,可以吃碴子粥,把拼音都学会的人,能加咸菜,学会了十以内的算数,能吃上米粥!若是从扫盲班毕业了——被选拔出来做事了,那就有米饼吃!”
人群立刻轰动了起来,流民们眼睛腾地就开始发红,这些几辈子以来远离教育,甚至在一年以前还对扫盲班嗤之以鼻,认为毫无作用的农民们,忽然间把他们过度旺盛的食欲找到了一个缺口,他们的饥饿主宰了他们的脑子,跨越了一切偏见和顾虑造成的藩篱,让他们压根不再恐惧改变,认字、学习——当然是个改变,而且未必是好的改变,他可能会让一个农民变得不再安分,反而失去了自己已有的微小基础,但现在,这一切顾虑全都不再存在了,饥饿主宰了他们的大脑——
饿呀!他们想,老老少少、男男女女,他们狼一样地垂涎着那个流民手里的大米饼,在鞭子的威吓下勉强保持着自己的理智,不上前争抢,这会儿他们所有人生平头一次兴起了如此紧迫的学习欲望,他们已经要不顾一切地学习起来了,特进士们穷尽所有办法也开不起来的扫盲班,在如此艰苦,学员条件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却开得如火如荼,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拼命地学习了起来,因为他们——:,n,